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巨流河


[2025-06-11 Wed] [2025-06-21 Sat]

那一年,我姥爷设法又来了一趟南京,看到他疼爱的女儿在前院种花和后院大大小小的缸间兴高采烈地忙着,终于放了心。回家两年后,他平静地去世,心中不再牵挂。—— 1.9 母亲和她的乡亲

第五天早上,我扶在妹妹床边睡了一下,突然被姑妈的哭声惊醒;那已经病成皮包骨的小身躯上,小小甜美的脸已全然雪白,妹妹死了。在我倦极入睡之前,她还曾睁开大眼睛说,“姐姐抱抱。”如今却已冰冷。—— 2.4 国破家亡

自离开南京到四川自流井静宁寺,整整一年。颠沛流离有说不尽的苦难,但是不论什么时候,户内户外,能容下数十人之处,就是老师上课的地方。学校永远带着足够的各科教科书、仪器和基本设备随行。
我今天回想那些老师随时上课的样子,深深感到他们所代表的中国知识分子的希望和信心。他们真正地相信“楚虽三户,亡秦必楚”;除了各科课程,他们还传授献身与爱,尤其是自尊与自信。—— 2.11 九弯十八拐入川

这样的羞耻使他深受刺激,更因为看到怠惰无知的一般民众,既无纪律和敬业精神也不知国难当头,故思索唯一能振作民心的只有教育——教现代知识、教爱国。他毅然决然离开海军,一心办教育,一九零八年,由严氏家馆扩大到天津南开(捐得校地在天津西南城角,名南开洼)中学。建校之前,他曾两度前往日本参观各类学校,特别是私立学校,当时不满三十岁的他,满腔热血,誓为教育新中国的子弟献身。
更令人意外的是,一九一七年他已四十一岁,竟决心到美国哥伦比亚大学读书,研究西方教育理念。很多人劝他,”你已功成名就,干嘛去和那些洋孩子同堂读书!“甚至说,”这个脸你丢得起,我们感到丢不起。“他还是去了,认真研究、见习,做了许多交流活动,实验主义思想大师杜威也是他的老师。回国后,他创设南开大学。—— 3.1 南开中学张伯苓校长

······ 我看到了稻田水里一个女孩的倒影,那时穿了长衫的我啊!······ 十六岁的我,第一次在天地之间,照了那么大的镜子。—— 3.5 童子军日行一善的梦

升上高中后,脱下童子军制服,换上了长旗袍;春夏浅蓝,秋冬则是阴丹士林布。心理上似乎也颇受影响,连走路都不一样,自知是个女子,十六岁了。从此,功课不只是功课(数学仍是),而是学问,自觉人间一切课题开始由浅入深处处启发着我。—— 3.6 炸弹下的文艺青年

我浸润于孟老师的诗词课整整两年,如醉如痴地背诵、欣赏所有作品,至今仍清晰地留在心中。加上日后在武汉大学朱光潜老师英诗课上也背诵了百首以上的英诗,中英两种诗选中相异又相似的深意与境界,四年之间在我心中激荡,回响。在生命的清晨融合出我这样一个人,如覃子豪《金色面具》诗句:“如此悲伤,如此愉悦,如此独特”。—— 3.6 炸弹下的文艺青年

《时与潮》办公室离我家不远,大约五十公尺,中间隔着大片水田,从家里可以看到办公室的灯光。每期出刊前,父亲为了熬夜看稿干脆睡在办公室,只要是父亲在那儿,我母亲就会看那灯光,灯光没熄,母亲也不睡觉。对他们这一辈的人来讲,这表示感情吧!我记得那灯光总是到凌晨一、两点才熄。—— 3.7 《时与潮》杂志与辩论赛

我自幼是个弱者,处处需人保护。南开中学离家三里,从没有一天“自由”,填大学联考志愿时,重庆附近的全不填,自以为海阔天空,面对人生可以变得强壮。而如今,仅只沙坪坝三个字即如此可爱,后悔离家,却已太迟。—— 4.1 溯江

在这期间,我也曾请教《时与潮文艺》的主编孙晋三教授,有关朱光潜先生的建议。 ······ 孙先生说,“一九四四年五月版,朱光潜先生有篇《文学上的低级趣味》,是从文学教育者立场写的,很清楚也很中肯,在武大外文系上朱先生的课,该是很幸运的事,何况他亲自劝你转系,还自愿担任你的导师,更是求之不得的事了。文学教育贵在灵性(或慧根)的启发,武大外文系有方重先生、陈源(西滢)先生、袁昌英先生、陈登恪先生等,根基是很充实的。西南联大外文系并不更强,而且也没有朱先生注意到你的这种缘分。”—— 4.6 外文系的天空

雪莱那不羁的灵魂,一面高飞一面歌唱,似星光银亮与明月的万顷光华,像甘霖、像流萤,像春日急雨洒上大地 ······ —— 4.9 战火逼近时——初读济慈

在南开中学时没有晚上的活动,我周末回家,也从未听说有读书会,所以对我而言是新鲜事,在家书中很兴奋地提到。不久,父亲来信说,“现在各大学都有‘读书会’,是共产党吸收知识分子的外围组织,如今为了全民抗日,国共合作,所有社团都公开活动,吾儿生性单纯,既对现在功课有很大兴趣,应尽量利用武大有名的图书馆多读相关书籍,不必参加任何政治活动。国内局势仍在低潮,前线国军真可说是在浴血守土。吾儿只身在外,务望保持健康,面临任何事时都必须沉得住气。“(这样的信,这些年中我仍字字默记在心。)—— 4.11 前进的读书会

住在小阁楼的斗室一年三个月,真是一生难得的欢畅,心情比屋子更感窗明几净。李秀英有个固定的男朋友,在城里找了个工作等她毕业,每天晚饭后到宿舍来找她出去,每晚舍监必来各室点名,她常常在九点锁门之前飞跑回来。所以晚上我有三小时独处,可以听不到纷杂的干扰。第一次可以自在地读书或清理满腹心事,是以前从来没有的幸福时光。小小的天窗开向大渡河岸,夜深人静时听见河水从窗外流过,不是潺潺的水声,是深水大河恒久的汹涌奔流声。渐渐地,在水声之上听到对岸有鸟鸣,就在我小窗之下也有呼应,那单纯的双音鸟鸣,清亮悦耳,却绝没有诗中云雀之欢愉,也没有夜莺的沉郁,唱了不久就似飞走了,又在远处以它那单调的双音唱几声。初听的夜晚我几乎半夜不眠地等它回来。这怎么可能?在我虽然年轻却饱经忧患的现实生活里,竟然在这样的夜晚,听到真正的鸟声伴着河水在我一个人的窗外歌唱!—— 4.12 三江汇流之处

这真是我最富足的产业啊!在乐山之后的两年,我从没有告诉过人这个地方,和那江上的岩洞一样,对我是圣灵之地。那一年我二十岁,面对重重威胁的人生,觉得随时可能失去一些,孤苦无依。唯一必须留下的是自己的心灵,这一颗切切思慕知识、追寻善和美的心灵,而这河岸小片净土,曾是我安心置放心灵之地。—— 4.12 三江汇流之处

诗句的背诵和我青春迸发的诗思,与那样的季节那样的天地融合成一种永远不能淡然处置的人生情怀。在当时曾被同学嘲笑为“不食人间烟火”的恍惚者,于日后漫长的一生,却转为一种无法解释的不安现状的孤僻。—— 4.12 三江汇流之处

那时已深秋了,走进他(朱光潜)的小院子,地上积着厚厚的落叶,走上去飒飒地响。有一位男同学拿起门旁小屋内一把扫帚说,我帮老师扫枯叶。朱老师立刻阻止他说,我等了好久才存了这么多层的落叶,晚上在书房看书,可以听见雨落下来,风卷起的声音。这个记忆,比读许多秋天境界的诗更为生动、深刻。由于是同一年的事,我一生都把那一院子落叶和雪莱的《西风颂》中的意象联想在一起。在我父亲去世之后,更加上济慈的《秋颂》,深感岁月凋零之悲中有美,也同时深深感念他们对我生命品味的启发。—— 5.2 再遇名师

······ 女儿回说,“大学教育有什么用?专门读书有什么用?一点不能和现实结合起来。(文亮注:文中“前进”的女儿攻击现状)”父亲说,“一个人不读书怎么能懂得世界上的事情,怎么晓得分辨对与不对?人对于问题的看法完全要靠他的脑筋来判断,而脑筋不经过读书怎么训练?”—— 5.13 六一惨案

有一个兵开始哭泣,引起更多哭声。一个粗重的声音厉声说,“再有人哭就开枪!”哭声戛然而止,黑暗中一片死寂。
在我有生之年,忘不了他们枯干的颜面,忘不了他们眼中的渴。有时在电影看到西洋古战场上,威武战将后面举着盾牌奔跑的兵,我都流泪。古今中外,那些在土地上沙沙地跑、“一将功成万骨枯”的兵都令我悲伤,它具体地象征了战争对我心灵的伤害。—— 5.14 大学毕业,前途茫茫

后来胡先生(胡适)又说自己的工作是介乎文学与历史两者之间的研究,写感想时用的就是文学手法,他说:“感想不是只有喜、怒、哀、乐而已,还要有一些深度。深度这种东西没办法讲,不过你自己可以找得到。如果你有,就有,没有,就是没有,但是可以培养。”这些话对我来说都是启发。胡先生对我父亲的事很了解,也很尊重,所以会跟我说一些相关的话。后来我给学生上课或演讲,都觉得文学上最重要的是格局、情趣与深度,这是无法言诠的。—— 7.4 北沟的故宫博物院

而我却在“安顿”之后,立刻要渡重洋漂大海追求一个他们(齐邦媛的儿子们)听不懂,也许至今也仍不谅解的“学术理想”!许多年后,我只记得那不安的煎熬,焦头烂额的夏天夜晚,已全然看不见天上的星辰。—— 7.5 教学领域的拓展

十年前我已见识到美国的地大物博,这次在这“小小”的学院,更感受到土地的实力。那一望无际,郁郁苍苍的树林简直就是世外桃源!右边是梨树园,左边是苹果园。十月开始,苹果成熟,没有人采,落在地下草丛中如一片红花,我们初去时会惊呼,弯腰去拾最红的大苹果,后来才知道自己拾起的只是沧海之一粟,采苹果的人是开着小货车去的,车子开出来时,轮胎是辗过千万苹果的鲜红色!我台中家前院一颗龙眼树,每年结实时,邻里小孩用长竹竿劈了钳形头,越墙摘取,我的孩子追出去时,一哄而散,大家都很兴奋,成了每年初秋的庆典一样。最初看到那果汁浸透的轮子时心想,他们若来到这苹果园,会怎么想?—— 7.6 树林中的圣玛利

如余英时文中说,“时间老人最后还是公平的。所以在他的谈话中,他总是强调学者不能太急于自售,致为时代风气卷去,变成吸尘器中的灰尘。”—— 8.3 红叶阶前——忆钱穆先生

所谓“三日京兆”,中国官场的新人新政意义大约就是没有延续性,没人关心扎根的未来。—— 8.4 编纂文学与文化丛书

啊!它使我想起,这些年中我曾度过多少“难过苦关头”,寻找了多少解决难题的方法,请教了多少学者专家,折冲、讨论,达到一个“国家出版人”的稳妥结论。他们的审查意见,在那个没有影印机,没有电脑的时代,都是一页一页的墨宝!这些学者的大名可以说涵盖了一九六零到八零年代的台湾文化史,他们的声音笑貌,这颗栾树隔着窗子,看得真切。—— 8.5 栾树的启示

([2025-09-02 Tue])

我不赞成,也没有能力用中文口译原作,所以我将用英文讲课,希望能保存原文内涵的思想特色。我不愿用“浪漫时期”的中文译名,简称那一个常以热情进入深奥内在探索的时代。因为“Romantic”所代表的既非唯美,亦非中古以降罗曼史“Romance”中虚构的奇情。它是一种对崇高(sublime)理想永不妥协的追求。强调创造力与情感抒发的浪漫主义其实是对前世纪守教条的新古典主义的反动。—— 9.2 重温二十岁的梦

教文学史并不是教文学欣赏,不能以个人的趣味选材。每个时代的精神与风格不是一时的风尚,而应存在于才华凝聚的长篇杰作,或是形成个人风格的一些连续短篇。—— 9.2 重温二十岁的梦

安诺德(Matthew Arnold,1822-1888)《大夏图寺诗章》(“Stanzas From the Grande Chartreuse”)的名句:“徘徊在两个世界间,旧世界已逝,新的无力诞生”(“Wandering between two worlds, one dead, the other powerless to be born.”),更透露出诗人的忧虑。—— 9.3 维多利亚时期

对于曾经常年在大家庭制度,甚至对于在皇权笼罩之下生长的中国人,热闹和互相牵涉是安全感的表现。如今放着这种日子不过,却去追求寂寞孤独,是个奇怪的观念。孤独亦须付相当的代价,“寂寞”的观念吸引我已许多年了,早在我高中时期,开始有自己的心事,常有渴望逃出那十八张床铺宿舍的念头。—— 9.4 “高级英文”课和革命感情

我的读书经验是:好小说是最有效的语文教材,它有情节和情境,而且有发展和结局,本身就引导读者看下去、走进去,不知不觉接受了它叙述的语言。大多数好散文,用现代的观点看,其实都有小说的格局。—— 9.4 “高级英文”课和革命感情

离开我的教室之后,他们投入现实的人生,那些青年人之中,总该有几个人是我的知音,在他们中年的喜怒哀乐中,记得一些句子,一些思想,似在不同的落叶林中听到的声音。—— 9.4 “高级英文”课和革命感情

世界的汉学界已将注意转移至中国大陆,台湾重要的作家多已停笔,本土化的声浪日益高涨,当年大家用中文写作的热情不再,会不会有一天,我们也面临小语言、小文学的处境?从此,我对台湾文学的关怀,就不再只是单纯的鼓励与评介,而是它在未来的发展和定位。—— 10.6 译介台湾文学的桥梁——中华民国笔会

在自由世界,文学作者原不必有“会”,写作是个单打独斗的行业,文坛原本无“坛”,只是有时文人相聚也有可谈之事。—— 10.6 译介台湾文学的桥梁——中华民国笔会

相对于大出版公司如联经、时报文化、天下文化、远流等,与尔雅并称为“五小”的洪范、纯文学、大地、九歌出版社,是当年文坛佳话。都是由作家创办经营,专印行高格调文学作品的出版社,对台湾文学的推动有不朽的贡献。—— 10.7 文学的“我们”

当年的道德会,有宗教的胸怀而无宗教的形式,也不参加任何政治活动,以最贴近民情的朴素方式,在闭塞的北国家乡,帮助了无数的妇女走出了愚昧悲惨的命运,从东北到台湾,始终在办这些事业。德威一九五四年出生在台北,由一个“找一个角落坐下就可以读书”的童子长大,称为真正的学者,也极为乐于助人,不仅是与生俱来的血脉继承,也是与生俱来的人生态度。我们对台湾文学的共同态度是奉献,是感情,是在“你爱不爱台湾”成为政治口号之前。—— 10.9 意外的惊喜

······我引用了宋文明先生执笔之社论<从艾德诺回忆汲取教训>。这位领导西德自战败废墟中重建的老人,曾经历德国两次世界大战的惨败,对于他的国家的过去与将来,曾下过一番沉痛的思考:“民主政治是一种思想,它的根源在于承认每个人的尊严、价值及不可让渡的权力。”宋文明说:“这些说法,虽然听起来很简单,很平实,但在实际的德国政治中,这一字一句,都代表了千百万人的献血,千百万人的眼泪,千百万人的颠沛流离。”这个基本却必须坚持的政治理想,即是先父自学生时代至埋骨台湾的心声。—— 11.4 齐世英先生访谈录